和前次一样,赵祯依旧身着麻衣草履,挤在挑柴、担菜、推车运炭的一众小厮堆里,由后角门混入了汴河南岸的潘府庄园。郭千章面色惨怛脚步蹒跚的迎了前来,赵祯虽然嘴上不说,却亦表情黯然,心里隐隐为着博望坡前代己而死的郭红儿生出几丝哀惋,亦隐隐因了个人私情再度打扰郭千章而感到十分的不安。

    和郝氏兄弟扮作的宋文宋武打过招呼后,在管事仆人的无声注目下跟于郭千章身后迈步走向那座久违的园中之院时,赵祯回头望了一眼东边天际云蒸霞蔚的太阳;突然,一阵丝丝缕缕的惊瞿宛似凉水般的袭过他的心间,浸得他激灵灵的连打了两个寒颤,差点便想放弃计划,转身退回。

    “不,不会有事的。朕行事从来千绝万密,决然不会有事的,不会的……”赵祯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镇定清醒下来,继续跟着郭千章迈步走去。

    郭千章掩上院门,踽踽的走至上房,又一丝不苟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看得出来,他比上次见面时候苍老了许多,消瘦了许多,也看得出来,他在拼命的抑压着内心的惨恸,使得自己表情平静,语调清凉如水:“陛下来得恰是时候:麦收在即,庄上大小管家仆从昨夜通宵会议,分派了各人夏租催取任务;今个一大早起来,全庄百余名管家仆从,便有八十多名下乡前往佃家估产定租去了,是以庄内闲杂人等极少。陛下如要约见陈艳娘,只需俟至天晚即可!”一面说话,一面弯腰躬身,抖抖索索的斟了茶水奉来。

    “阿舅,红儿之事,朕……心里也极是难过的!”赵祯端坐小木杌上,接过茶盏捧于掌心,耳畔隐约传来院外一众小厮呼朋唤友、提篮挈筐步出角门的喧嚷声音,心中揣测郭青儿业已扮作自己随了宋文宋武离去了,一时之间,在无限的沉默和寂寞里,竟不知道该怎样劝慰郭千章;良久,方才无声的舒了口气,颤声说道。

    郭千章仿佛全然没有听见赵祯的话,只管俯身垂首,始终看也不看赵祯脸色,口中娓娓叨叨的絮语着:“陛下,此时距离天黑时间还长,枯坐必然无聊;后面杂院有间密室,床榻几案一应俱全,尽管邋遢一些,然却不单安全隐秘,就是读书歇息了什么的,也极方便……”

    赵祯见此情状,明白郭千章不愿顺着郭红儿这个话题谈下去,沉默许久,唯有将满腔歉疚之意咽回肚内,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郭卿前面引路吧!”一面说话一面放下茶盏,慢慢的站起身来。郭千章急忙在前趋步导引,绕过一道屏风,又穿过上房h0u':n,径将赵祯领进了位于杂院东北角处的密室。

    密室果然极其隐秘,且又清幽净洁,床榻几案俱备,想来郭千章父子在得到琴老传送的赵祯将至的讯息后,早已悉心的收拾整理过了。赵祯坐于几前,略一举头便可望见窗外三五株高大的梅树,繁叶浓郁,葱绿欲滴,直将整间密室遮映得碧荫如晦,又有颗颗梅子犹若满天繁星般的挂于叶间,青里透黄,珠圆玉润,引人口中生津流涎。

    郭千章从靠墙架上取过一本《太白诗集》,双手捧着递来,依旧低头不看赵

    祯脸色:“陛下,午膳可否一并在这里用呢?”赵祯接过诗集,一面随意的翻看着,一面点了点头。郭千章侍立片刻,眼见赵祯并无他话交待,乃躬身退出,又小心的将门从外面关上。

    想到天晚即可再次一睹陈艳娘媚艳入骨、绝世无伦的仪容丰采,赵祯血脉贲张,j-i'q-in难抑,早将郭红儿一事抛至九霄云外;虽手捧诗集,却哪里读得进只言片语?好在此刻室内并无一个外人,不须刻意掩饰伪装,亦不须刻意端庄做作,且凉荫铺地,幽邃静寂,十分的惬心随意,赵祯乃时而脚步轻巧,溜至门后,弯腰侧耳探听外面的动静;又时而脚步橐橐,踱到窗前,长身玉立,举目仰望满树灿若繁星的梅子,心里直盼时间快快过去。

    然而当陈艳娘写给赵珏的密信语调暧昧,情意绵绵,一字一语的突现眼前时,赵祯又立刻胸中且酸且恨,愤激难耐,狠狠的一拳擂在了窗前几上……

    她怎么会和他凑在一处呢?这好象有些不大可能啊!赵祯将陈艳娘遗落的那条葱绿色的汗巾由怀间取出,摊放面前几上;汗巾依旧散发着幽淡的馨香,就似刚刚离开陈艳娘的玉体纤手一般。

    凝望汗巾,赵祯忽然转念想道,在“陈婆子店”初识陈艳娘的时候,她明明还是白璧无瑕、守身如玉的深闺秀女,怎么可能会和赵珏相识,又怎么可能会和赵珏有染,更怎么可能成为赵珏派出的密谍呢?她甚至连和赵珏会面的机会也都没有的呀!莫非,莫非……这里面有诈,或是一个早已布好的陷阱?……

    好不容易捱到午饭时分,再好不容易捱到天晚时分,赵祯终于听得郭千章在外轻轻的扣了扣门板,压抑着嗓音低声说道:“陛下,陈艳娘就要到了!”言毕旋即转身离去,再无声息。

    果然,不多一时,陈艳娘便在郭千章的陪同下,推开院门,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亭亭端立于青碧的葡萄藤下;大约因了庄园管家仆从多已外出,行踪举止也便不似上次时候的细谨严密了。

    赵祯引颈举目望去,但见斜阳光色中的陈艳娘依旧仿佛山中初次逢面时候,身着一袭绿衣,碧鬟玉面,雪颈素手,媚眼如丝,樱唇含娇,其绰约曼妙之态,玉树临风之姿,与片片青嫩透光的葡萄藤叶相衬,与颗颗珠圆玉润的葡萄果粒相映,恰便似梨花皎皎斜照碧水,芙蕖婷婷挺出绿波,登觉魂不守舍,两腿颤颤,几欲起身趋迎;却听得郭千章高声叫道:“穗香,姨太太要帮爷爷读一封信,你便在外面花圃里自个玩会吧,赶明个爷爷给你银子买糖糕儿来吃!”

    远在门外的穗香并不啰唣,只轻快的答应一声,就蹦蹦跳跳的自去玩耍了。郭千章眼见陈艳娘洛神凌波一般翩翩跹跹的走向正屋,便即虚掩院门,弯腰守于葡萄藤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院外的动静。

    赵祯目视陈艳娘衣袂拂拂,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般的飘然进门,每个动作都极缓极慢,虽然仅仅片刻时间,却似过了千年万年一般;虽觉胸中j-i'q-in澎湃,波翻浪涌,却咬牙按捺,偏不起身相迎,唯旁顾他处,口中含讥带刺的说了一句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多日不见,陈艳娘端的风采依旧呀!”

    陈艳娘双手笼袖,亭亭玉立堂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瞥了赵祯一下,既似幽怨,又似嗔怒;一瞥之下,随即便极快的低下头去,风情万种的敛衽一礼,口中莺莺燕语道: